愛爾蘭文學大師科爾姆·托賓近日開展了中國之行,先后走進上海、南京、廣州、成都、北京五座城市,與中國的作家、學者及讀者面對面交流。9月21日晚,記者在南京世界文學客廳對他進行了專訪。
托賓是當代英語文學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。自1990年發表首部長篇小說《南方》以來,他已出版十一部長篇小說、兩部短篇小說集、一部詩集,并創作了大量戲劇、散文與游記。他的代表作《布魯克林》被改編為同名電影,以細膩的情感和克制的筆觸打動全球觀眾。2011年,他被英國《觀察家報》評為“英國最重要的三百位知識分子”之一。當晚,托賓以《大師背后的秘密:我如何書寫托馬斯·曼》為題,在南京開啟了一場沉靜而深邃的文學講座。
愛爾蘭人天生喜歡講故事
記者:今年是德國文豪、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馬斯·曼誕辰150周年,您的《魔術師》正是以他和家人的人生為藍本創作的傳記小說;此前您也為三度獲諾獎提名的亨利·詹姆斯寫過傳記。想請教您,當一位知名作家為另一位作家立傳時,讀者能否通過這一本書,同時體驗到兩位作者的生命經驗和不同的寫作風格?
科爾姆·托賓:是的,比如我寫亨利·詹姆斯的傳記《大師》。我的目標是進入他的意識,讓讀者仿佛活在他的生命里,體驗他那種極其敏感、近乎潛意識的狀態。這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,因為詹姆斯這個人——他不是士兵,沒上過戰場;不是政要,沒參與國家大事;也沒有遭遇車禍或重大變故。他的生活看似“什么都沒發生”。所以關鍵在于,如何讓讀者感受到:“我正透過他的眼睛在看世界,我正活在他的頭腦中。”我不是在寫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傳記,也不是在分析他。我是用小說的方式,去“想象”他,而不是描述或解剖他。最終,我希望讀者能從他的視角去感知、記憶和注意這個世界——這是一種“意識機器”,一種文學的幻覺:你仿佛就坐在他房間的對面。
詹姆斯1916年去世,但關于他的大量資料,包括私人信件,是在他去世八年后才公開的。我花了大約三十年時間研究這些材料。但寫作時,你不能一直想著理論。你想得太多,就會失去那種直覺。我每天堅持寫作,看能走多遠。就是這么一點一點地,把那個“他”寫出來。
記者:愛爾蘭人口僅約五百萬人,為何卻能孕育出強大的文學傳統?
科爾姆·托賓: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。首先,愛爾蘭歷史上沒有產生偉大的交響樂或繪畫藝術,比如沒有倫勃朗或米開朗基羅。原因很簡單:貧窮。人們買不起大型管弦樂隊的樂器,買不起繪畫材料,也沒有市場支撐藝術創作。但寫作不同——你只需要紙和筆。其次,愛爾蘭離倫敦很近,而倫敦是出版中心。從19世紀起,愛爾蘭作家就開始前往倫敦,他們的作品在那里被出版、被閱讀。英格蘭南部的富裕階層長期以來對愛爾蘭文學懷有濃厚興趣。這種讀者傳統已延續了兩個多世紀——他們家中藏書豐富,閱讀已成為生活方式。但更深層的原因,或許是愛爾蘭人天生喜歡“講故事”。我們生活在一個長期“沉默”的社會中——許多事情不能說,社區、家庭中都有“不可言說”的禁忌。而寫作,就是打破這些沉默的方式。
中國小說有種獨特的喜劇語調
記者:這是您第五次來中國了,中國有哪些作家或作品讓您印象深刻?您是否在他們的作品中看到與愛爾蘭文學或您自身寫作的共鳴?
科爾姆·托賓:多年來,我認識了不少中國作家,包括北島、蘇童,還有一些香港地區的作家。我發現中國小說中有一種非常出色的幽默感,一種獨特的喜劇語調,非常精彩——這在愛爾蘭文學中也能找到。比如蘇童的《妻妾成群》,就讓我印象深刻。此外,像余華這樣的作家,他們作品中對傳說、民間故事的運用,也讓我感到親切。在愛爾蘭文學中,民間故事與現代小說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,詹姆斯·喬伊斯的作品中也殘留著這種傳統。所以,盡管文化不同,但在文學表達的某些層面,我們是相通的。
記者:在全球化時代,各國文學界應如何加強對話,共同守護人類的精神家園?
科爾姆·托賓:有趣的是,當你越談論“全球化”,就越發現地方性的重要性。你在冰島,那就是冰島;你在中國,那就是中國;在愛爾蘭,那就是愛爾蘭。小說的職責不是假裝你的故事是“普遍”的。相反,你要深入某個具體的地方、某個小村莊、某個細節——正是在這種“特殊性”中,作品才可能獲得普遍意義。但這不是靠抹平文化、社會、地理或地質的差異來實現的,更不是靠政治化的口號。真正的普遍性,來自對“具體”的深刻挖掘。
AI文字有一種奇怪的“死寂感”
記者:近年來,人工智能寫作技術迅速發展,生成內容的能力日益強大,在新聞、教育甚至文學創作領域都引發了廣泛關注。從您的個人經驗和作家視角出發,AI寫作會對作家、閱讀和寫作產生什么影響?
科爾姆·托賓:AI在很多方面都很棒,比如寫報告、處理語言任務,對學生來說尤其方便。但它寫小說,我認為不行。AI寫出來的東西缺少一種“感官性”——那種作家投入其中的奇異情感,以及讀者能感受到的共鳴。AI的文字有一種奇怪的“死寂感”。它看起來語法正確、結構完整,就像一個偉大的歌手,有人模仿她的聲音,卻完全失去了情感、純粹的意圖和音色的純凈。小說需要的是這種深層的情感,而情感很難被“制造”出來。此外,AI還會讓你停止思考——而寫作的本質,恰恰是思考的過程。
記者:在當今快節奏、高度信息化的社會環境中,人們常常面臨內心的焦慮與身份的迷失。您認為文學能否為個體提供一種精神的錨點?
科爾姆·托賓:我認為小說的使命不是“教導”人。你讀小說,不是為了上課。但如果你讀簡·奧斯汀的小說,比如《傲慢與偏見》或《勸導》,你會感受到一種“內在生活”的深度。我們現在的文化充滿了冒險、追逐、槍戰的影像,而小說提供的是“靜止”——是關于良知、關于內心嚴肅戲劇的探索。這本身就是一種力量。
記者:隨著社交媒體和數字平臺的普及,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開始嘗試寫作。您對這些非職業的寫作者有什么建議?
科爾姆·托賓:完成它。無論你寫什么,開始之后,一定要完成。這是最重要的建議。